weizhong925【小說】餐桌的臉
(刊登至5月30日為止)
人類史上第一張冥王星的彩色照片出現了。
美國航太總署NASA的「新視野號」太空船從地球出發,歷時九年的飛行,日前在通往冥王星的途上,拍下了一張冥王星的彩色「近」照。原來在此之前,從太空中傳回地球的冥王星照片都是黑白的。只有這一天,冥王星在世人眼前才總算展示了顏色。
孫浩強在電腦螢幕前讀完新聞以後,把那張冥王星的照片給儲存了下來,然後放大成全螢幕。他一直凝視著照片,彷彿從彩照中發現了什麼天文秘密似的,陷入沈思。
到底能看見什麼呢?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因為那張所謂的冥王星彩照,不過就是兩團模糊的光影罷了。一團大的是冥王星;另一團小的則是跟著它的衛星。太空船距離還是太遠了,尚有一億一千四百多萬公里之遙,解析度不夠,只能拍到這兩團模糊的光影。唯一讓航太人員興奮的,只是因為這是第一張冥王星的彩色照片。僅此而已。
明明只是模糊的面貌,孫浩強卻看得出神了。
起初,他的胸口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安慰。好像感覺冥王星總算扳回了一城,用這張彩色照片向世人證明:「你們把我從九大行星中給剔除,不代表我從此就活在一個沒希望的黑白世界。」原來跟其他星球一樣,沒失去本我的色彩,仍好好的活在這個宇宙。但看到後來,孫浩強卻忽然覺得這張模糊的景象,彷彿拍到的並不是冥王星,而更像是他的世界。
那個在他眼前,人與人之間一不小心就會失焦,就會難以清楚辨認誰與誰有何分界的,微妙的世界。
必須強調這不是一種文學的表現。這真的是孫浩強看出去的世界。
剛滿三十歲,單身,身高180公分,精實身材的短髮好青年,看起來很精明幹練似的,但是不熟他的人卻不知道,他生活上有個很大的毛病,那就是他老是記不住人的臉。
孫浩強有臉盲症的傾向。
對他來說,生命中來來往往的每一張臉,就像是那張彩色的冥王星照片。分明知道是存在的,想要搞清楚,但似乎怎麼樣都隔了一段距離,好模糊。
人生是這樣的,你弱點在哪裡,整個世界就會往你地層鬆軟的地方,不留情的來一場大震,整個的傾斜下去。偏偏孫浩強的工作是得經常接觸許多人的,但因為他老記不住或搞錯人的面孔,便總難避免發生不少意外的插曲。
就像是那一天,背著大包小包,滿身是汗的孫浩強,一踏出捷運站,整個人就茫了。書店大樓入口前人來人往的,還站著好多正在等人的路人。每一張臉都看起來那麼相似,印象都那麼模糊,到底他要找的人是哪一個?難道對方也遲到了嗎?不然,如果對方終於見到他,都在這個節骨眼上了,應該會十萬火急的衝上來,趕緊帶他進去會場吧?
孫浩強拿出手機,沒有來電記錄。他知道對方一定是氣炸了,連電話都懶得打。他滑開通訊錄,撥電話給說好要在會場樓下接他的工作人員,可是電話始終無人應答。也是,都已經遲到十五分鐘了,對方不可能一直在樓下空等,一定已經進去會場應變處理了。孫浩強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很是自責。
他衝進書店大樓,幾乎是連跑帶滾的往會場方向跑。當他一抵達會場時,因為身上實在背了太多行李,又太緊張,竟然在門口滑了一個大跤。有個女生立即跑過來,扶起他。孫浩強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對方看見他,露出一抹很驚訝的表情。
「孫先生?」女生喚了他。
我認識妳?
「孫先生您還好嗎?」
孫浩強終於記起了這把聲音。突然間,在他面前陌生的臉,像是網路下載得很慢的照片一般,一格格的組合著,漸漸清晰起來。
啊,她就是跟我聯繫的窗口啊。
「都怪我睡過頭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好不容易你們願意給我這次機會,竟然被我搞砸了。對不起!」
孫浩強一直鞠躬道歉,那個女生卻顯得很尷尬,試圖把他拉到了角落。
「遲到造成你們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孫浩強一臉歉意,氣喘吁吁地說。
「活動?」那女生更加困惑了,說:「孫先生,您沒有遲到啊!因為您的活動是明天下午!」
孫浩強的臉都綠了。他拿出手機滑開行事曆確認,上面確實是寫著今天下午。他又趕緊找出之前跟主辦單位往來的信件,這才發現自始至終他都記錯了時間。明明信上寫的日期是明天,他不知怎麼鬼撞牆的,記到行事曆上就變成了今天。
這比臉盲症還慘。這是癡呆,連日期都搞不清楚了。他在心裡吶喊。
「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突然,前方的講台上一個短髮而眼神銳利的女生,拿著麥克風問。
「不好意思,請繼續!這裡發生了一點小狀況打斷了你們,已經沒問題了。安老師,請您繼續!」工作人員回覆。
有問題,還是有問題。我整個人問題很大,整組壞去了。孫浩強邊想邊覺得背脊襲來一陣涼意,這時才注意到會場的觀眾都回過頭在看他。但,他們不是來參加他的活動的。台上站的才是這一場,今天的主講人。
短髮的女生把麥克風交給了站在講台中間的一個長髮女生。安老師就是她吧?她接過麥克風,對台下的觀眾淺淺的微笑起來,忽然目光跟孫浩強交會。剎那,她的眼神閃了閃,笑容明顯僵住。
孫浩強急忙把目光轉開。他還未完全冷靜,知道需要休息一下才行。看見了最後一排還有空位,他走到位子準備坐下時,竟不小心失手,行李?啷一聲,重重的落在地上。安老師的話講到一半又停住。有觀眾回過頭,不耐煩的皺眉,示意要他安靜。
孫浩強一臉尷尬的苦笑,猛點頭道歉。因為實在太不能接受自己的蠢,他人雖坐在那裡,眼睛盯著台上的講師,但腦袋卻恍神得一片空白。不知道過了多久,觀眾席響起掌聲。孫浩強回過神來,也趕緊跟著拍手。
「請大家記得,萬物皆能收納。再怎麼紊亂的環境,只要按照剛剛說的那些小撇步,都能變得有條有理。」
孫浩強終於聽得見台上的那位安老師講的話了。
安老師語畢,突然對觀眾露出一個充滿慧詰又甜美的笑容。接著舉起手,指著台下的觀眾,語調比方才更為輕柔的說:
「善用整理術,打理自己的房間,無論你愛的人有一顆如何難以收服的心,都可以好好的收納進,你、的、心。」
什麼鬼啊?我最討厭這種人了,愛玩勵志的文字遊戲,散布虛情假意的溫暖。孫浩強忍不住翻白眼。他想,這個女的一定在臉書粉絲團上,是那種每天要貼自拍照的部落客吧。放一張號稱是教導房間收納整理術的照片,但其實自己用「美圖秀秀」修好的臉就佔掉三分之二,最後再寫一句言不及義的哲言。啊不就好棒棒,馬上吸引宅男千人按讚。
其實在此之前,孫浩強從未聽過台上這個女生的名字。他忍不住拿出手機搜尋她。
安惠靜。剛出版第一本教學整理術的書,臉書粉絲團人數,二十萬人。孫浩強吃力地嚥了口水。居然有這麼多人?他看著她臉書最上面的一張照片,果然就是站在打開的冰箱前,妝髮整齊,穿著一身絕對不便宜的洋裝,甜美地笑著,然後寫下:
「不要責備自己不懂冷靜。你只是忘記把浮躁的壞情緒,放進冰箱裡,好好的整理。愛自己,就從整理冰箱起。你可以。」
36,782人按讚,1583人分享。
隨便再往下滑,大概都是這樣的照片和文字。例如還有這樣一張照片。她倚在一面整理得有條不紊的衣櫃前,裝出很萌的眼神,配上圖說:
「割捨讓自己穿得彆扭的愛情,才有空間去迎接新的契機。你可以。」
55,622人按讚,2176人分享。
到底是空間收納專家,還是兩性寫真女星?看到下面的幾百則留言,顯然都很吃這一套。內容全是謝謝她提醒了自己的人生之類的話。孫浩強始終不解,這些人的人生,真的都那麼容易被救贖嗎?
他忍不住默默地打開了自己的臉書粉絲團,兩百人。那兩百人還是靠著妹妹硬拉她朋友按讚才換來的。那些人按了讚以後,幾乎就沒對他的貼文有何反應。他認認真真的貼文,介紹「料理?道具造型師」的工作內容,每一篇大多只有十個人按讚。稍微好一點的,通常是他貼了一張滿桌美食的照片,按讚就會衝破百人。肯定了他的工作嗎?當他一看到下面的留言時,就沮喪起來。
「請問版主這間店在哪?」或「看起來好好吃喔!求食譜」底下總是這樣的留言。可見他們從來不仔細看貼文內容。
「我不是美食部落客,不是廚師,也不是單純只顧設計菜色的『Food Coordinator』(餐飲主理師)喔。我的工作叫做『Food & Prop Stylist』,中文可以叫做料理?道具造型師。對台灣人來說很陌生,在日韓跟歐美已經是一項專門的行業。從大家按讚的那張美食照片解釋的話,我的工作重點不在於食物本身是怎麼烹飪的,也不是哪裡吃得到,而是我如何去把廚師做出來的食物,讓攝影師拍起來美美的,儘管食物本身可能並不怎麼美味呢。除了要找到相得益彰的餐具外,還要衡量食物承裝的方向,並依照雜誌編輯的需求,規劃出餐桌上的擺設和空間的氣氛。簡單來說,就像是拍戲場景的美術設計一樣,我的工作是負責傳媒拍攝美食時替食物『上妝』,並設計餐桌上的場景……」
一開始孫浩強還會很認真的回覆,希望匡正視聽,但是網路這個世界,認真就輸了。一寫多了,不是酸人或好笑的內容,網友通常便再無反應。直到他又再貼出一張有美食出現的工作照時,網友按讚又激增;求食譜、求店址。好像他之前的回文,每一個字也像是那些他眼前想不起來的臉孔,一張張被宇宙的黑洞給吞噬了,恍若從未存在過。
回過神來時,工作人員已在他身旁準備要收會場的座椅。孫浩強離開時,回頭看講台上的安惠靜。她被一群粉絲包圍著簽名和拍照,露出專業的笑容。
那一天,是孫浩強第一次見到安惠靜。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
翌日午後,孫浩強總算沒有搞錯,提前半小時就抵達了活動會場。會場擺出來的椅子,明顯比昨天少掉三分之二。要是他昨天沒有來,大概以為這系列的活動,主辦單位都是這樣預估每一位講師活動的參加人數吧。
活動準時開始,結果,聽眾的人數連那些位子都沒坐滿。孫浩強其實也沒有太在意,因為對他來說,一張模糊的臉跟一百張模糊的臉,沒太大差別。況且他之所以能有今天這場講座的機會,還是因為靠妹妹推薦的關係。
妹妹學生時代的好友,在這間書店擔任活動企劃。因為聊起這次的活動,對方說原本答應要參與的一個知名部落客爽約了,海報後天就要送廠印製,臨時找不到其他人遞補,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於是妹妹大膽向好友推薦了孫浩強,於是才有了今天這場活動。因此孫浩強自知,要不因為這樣,否則連一本書都還沒有出過的他,怎麼可能來到這麼大的書店辦講座。
孫浩強把他帶來的餐盤、餐桌布和各式道具從背包裡拿出來,接著又拿出一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裡面盡是商店買來的便宜食物。他先開始放投影片,解釋「料理?道具造型師」的工作內容,並播放一些工作上的實例照片。
接著,他在桌前實演起造型食物攝影場景的概念。今天他主要想講的是餐桌上的色彩學。他一邊佈置起桌上的食物與餐盤一邊解釋著,當大家看見雜誌裡一張美食照片,或者電影中一幕用餐畫面,會讓人有垂涎欲滴的感覺時,往往不是食物本身真的有多好吃。因為讀者和觀眾無法真的嗅聞到香味,因此只能透過整體的色彩搭配來激出人類的食慾。
「我的工作,就是製造出餐桌的臉。每一張餐桌都是一張臉,各有不同表情。看見令人心情愉悅的一張臉,你會覺得對方是可親近的;一張餐桌上擺放的餐盤,同樣的也會影響食物,能不能妝點出一張有人緣的臉。」
不管台下小貓兩三隻的稀落反應,孫浩強很投入工作。
「比如餐盤用到深褐土色系的話,會降低人的食慾。但也不能用太花花綠綠的餐盤,那樣會喧賓奪主。食材的紅黃綠三色,無論是什麼料理,只要出現這三種基本色,就會讓食物加分。如果不巧那天的菜色,真的少了一種顏色怎麼辦?這時候我們就可以靠餐盤,或餐桌上擺放的桌布、湯碗的顏色來補強。但是,可不是每一種料理都適合。例如,在印度料理上……」
台下有兩個拿著食譜書準備結帳的媽媽,原本一邊翻著食譜,一邊聽他的講座,後來大概是發現原來這不是在講做菜的,於是紛紛起身離開。會場座位席變得更冷清了,兩個工作人員只好充當觀眾也入座。
不久,孫浩強把從超商買來的食物,重新經過一番擺盤設計後,竟變出一桌恍如高級西餐廳才會端上來的職人料理。工作人員捧場地鼓掌,可是因為拍得太急了,倒像是怕場面冷掉才如此化解尷尬。
孫浩強繼續埋頭認真地說明,可惜,這個場合實在不適合這麼專業的論調,等他回過神,該講的內容都講完時,才發現聽眾席上只剩下五個人。
五個人裡包括兩個工作人員;一個睡著的老伯伯;一個看起來認真抄筆記,結果仔細看才發現是帶著耳機在素描的年輕男孩。最後一個人,則是坐在最後一排,真正認真在看著他講話的女孩。
孫浩強鞠躬謝謝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時,最後一排的女生突然舉手發問。
「請問我可以發問嗎?」
不只是孫浩強,連正在收椅子的工作人員也嚇一跳。居然還有人要發問?工作人員趕緊把麥克風遞給那個女生。
「請問喜歡為食物造型設計的你,是什麼樣的美食經驗影響你,讓你立志要成為它們的造型師?」
當那個女生一開口,孫浩強突然覺得這把聲音很熟悉。好像不久前才聽過的,可是,他想不起她的臉。只要她再多講一句話,孫浩強保證就能立刻記憶起來。對他來說,記起一個人的聲音和味道,比記起臉龐來說簡單太多。在場兩個的工作人員似乎也覺得耳熟,回頭去看她並竊竊私語。
孫浩強被這麼一問,竟然傻在講台上。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其實,我對美食沒有興趣。我只是喜歡看食物被擺得漂漂亮亮。」
他看見那個發問的女生,先是一愣,接著忍不住失笑。
離開會場,站在電扶梯上,孫浩強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他一回頭,看見是剛才那個發問的女生。她摘下帽子和塑膠黑框眼鏡,不語,對孫浩強笑著。孫浩強看著她,覺得在今天以前應該看過她,卻印象模糊。
「你為什麼那樣木然的盯著我?我只不過今天沒化濃妝罷了。有差這麼多嗎?你真的很沒禮貌。」
終於在她說出一串話之際,原本那張模糊的臉,在孫浩強腦海中透過語調特徵的辨識,拼湊出了清晰的樣貌。
啊,不就是昨天那個安惠靜嗎?她怎麼會來?
「原來剛剛發問的人是妳。」
「比你有禮貌多了吧!安靜的聽完講座再舉手發問,這才是文明人。不像有人冒冒失失的闖進會場,大小聲的,打斷講者的情緒。最後居然還不跟我親自道歉,散場就溜了,真的是很糟糕!」
她語調高亢,充滿傲氣,跟昨天那個擔任講師的安惠靜判若兩人。
「還有,你剛剛不能這麼回答。就算你真的對美食毫無興趣,你是個料理造型師,大家想要聽到你的故事,就是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曾有過什麼令人感動的事情,於是對美食開始產生興趣,進而立志成為一個料理造型師。一般人對什麼料理造型是不會有興趣的,只會因為喜歡美食才會順便去了解一下你的工作。」
成長過程?這四個字突然像是土石流那樣,從頭上擊中孫浩強。他感覺到一陣暈眩,立刻深呼吸調整呼吸頻率,不願讓自己的腦袋有空隙插播近任何畫面。
這個女的有什麼資格覺得每個人的成長背景,都是充滿勵志的感人故事?孫浩強突然一肚子火。原本正打算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還想謝謝她來聽他的講座,結果被她這種態度,惹得決定把話收回。
下了電扶梯,往大樓出口的方向走,安惠靜還是跟著孫浩強。孫浩強突然停下腳步,轉頭對安惠靜說:
「謝謝妳,受教了。讓部落客名人特地跑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與其有時間對我訓話,不如快回家收拾你的東西吧。」
「收拾什麼東西?」
「妳不是收納專家?」
「誰告訴你收納專家就必須二十四小時都在整理東西?」
「是妳說萬物皆能收納的。換作我就是一天四十八小時都收拾不完的。」
「所以你最好買一本我的書好好研讀才行。」
「不用了。我家徒四壁,而且也不想買妳的寫真集。」
「喂,那不是寫真集。」
正要走出大樓時,有人迎面走來,喚住孫浩強。
「活動結束了?沒想到還是遲到了。」那年輕的女孩說。
「沒關係吧,妳都聽過快一百次了吧。」
「那更要聽呀!看看我的『歐巴』講了一百次以後,一定講得更好了!」
安惠靜從那個女孩的語調和神情,感覺到她跟孫浩強的關係非同小可。
「總之,活動順利結束了。真的很謝謝妳,不然我哪有機會在這麼大的場子辦講座。」孫浩強笑起來。
孫浩強沒說的是這麼大的場子,但位子排得很少,人來得更少。
那個女孩注意到了安惠靜。她認出她來,立刻掏出名片夾,向安惠靜遞出了一張名片。
「安小姐您好,這次您在廣播中的新書廣告,就是由我配音的。」
「是嗎?真是謝謝妳了!沒想到聲音那麼美,人更甜美。第一次出書,就因為妳的聲音加持,一定多賣了好幾本。」
安惠靜整個人似乎立即轉變成工作模式,從神情到講話的語調,都跟剛剛和孫浩強講話時不同。
「要不要一起回家?」孫浩強小聲問了那女孩。
「我還要跟這裡的人開會。就不打擾你們了。真的很高興能見到妳,安小姐。我每天都會看妳的臉書,能為妳的新書廣告配音,很開心。」
女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安惠靜。安惠靜猜她是孫浩強的同居女友,因為那目光不帶善意。雖然是在恭維她,卻帶著防範的敵意。
女孩離開後,安惠靜拿著她的名片,對孫浩強說:「愛情的醋意,要是也不懂得好好收納的話,生活就會一團亂的。」
「妳在說什麼?她是我妹妹。」
「妹妹?為什麼跟你不同姓?」
名片上寫著的名字是周亞琪。
孫浩強對著安惠靜,好像要解釋什麼,但忽然想到剛才她對他訓話的態度,旋即轉換成一張不耐煩的表情,說:「為什麼我要跟妳解釋?」他快步離開,跨出大樓後,安惠靜追上來。她擋住孫浩強的路。
「孫浩強,你真的認不出我是誰?」安惠靜的聲音有點激動。
「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妳是不會責備自己不懂冷靜的安惠靜。但是我希望你還是冷靜一點。愛自己,妳可以。」
孫浩強故意引用安惠靜式的臉書留言挖苦她。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沒認出,我們是同一所小學的嗎?可能你不太願意提起那段往事,但我們確實是因為那件事情而認識的。記得吧?我不是你同班的,小你一屆。我只是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你在橋墩下,跟那群國中部的男生們……」
「妳搞錯了。」孫浩強打斷她的話。
他又感覺到暈眩起來,安惠靜的臉在他眼前,居然再次模糊起來。他突然覺得很疲憊,全身失去氣力,可能是因為剛剛活動太緊張的緣故。他這麼替自己解釋著。然而,耳邊似乎又有另外一道真實之聲提醒他,可不是這個原因。
那一天,孫浩強相信過去是不認識安惠靜的。至少,他是這麼希望的。
◎
活動結束後,原本打算回永和公寓的孫浩強,大概因為碰到周亞琪的關係,臨時決定改變行程,從台北車站一路搭車回了桃園老家。
「咦?怎麼會突然有空回來?」
孫浩強的父親見到他時,有點意外。不過,是驚喜的那種意外。
「快趁熱吃吧!這兩家小攤子的東西,我在台北都一直找不到同樣好吃的。」
孫浩強還沒回答父親的話,就把剛剛在車站前買的蔥油餅和燒仙草,另外換到碗盤中,並且放在竹托盤上,遞給他父親。
「你真的是有職業病了。」他父親笑起來說:「只不過是吃個小吃而已,還那麼講究,換到這麼漂亮的碗盤裡。」
「東西就是要擺得漂漂亮亮來吃呀。」
接著,孫浩強一邊吃著一邊說:「今天在台北的書店辦講座,剛好在外面碰到妹妹。本來我要回家了,突然想說上次回來都一個月前的事,就回來看看吧。喔,差點忘了,我還買了一袋草莓呢!」
他把草莓從背包中拿出來,又進到廚房,放進一盅日式瓷盤上。
「讓你特地跑一趟,還買那麼多吃的。」他父親說。
「你在跟我客氣什麼?」孫浩強笑起來。
「不像是我們家那亞琪……」吃著燒仙草的父親,話說到一半,嘎然停止。
我們家。孫浩強聽到了,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不想讓父親察覺,其實他聽到了。到底他這個父親的潛意識裡,仍是意識到他不是他親生的孩子吧。縱使他知道,父親並無惡意。他想,就算是他父親心底沒將他視如己出,但要不是因為這個人收養了自己,從小學六年級以後,他就是個不知何去何從的孤兒了。對這個「父親」他已毫無怨言。
緊接著父親立刻重說了一次:「不像是亞琪,一離開家就忘了老家的存在。還好搬去台北住,是跟你這個哥哥住在一起,有你看著她,不然我看她早就跟那個野男人,不知道瘋去地球的哪一端了。」
孫浩強知道父親刻意強調了彼此的「家人」關係。他若無其事的說:「爸,那個男生其實沒那麼糟啦。」
「玩樂團會有什麼好的未來?」
「他也有在教吉他,是個吉他老師喔。現在雖然沒什麼名氣,不過要是以後出名了,鐘點費可是能賺不少的。」
「是喔?我是怕亞琪跟著他,到最後變成是亞琪要養男人啦。」
孫浩強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幫妹妹的男朋友說好話。可能只是因為他曾經跟那個男生在一次聊天中,發現兩個人最愛的歌曲都是辛蒂羅波的〈Time after Time〉吧。他任性的以為喜歡聽這首歌的孩子,不會變壞。
「晚上想吃什麼口味的菜?去外面吃吧?」
孫浩強的父親,吃完燒仙草跟蔥油餅以後,又開始吃起草莓來。
「去吃車站前的那間客家小炒?」
「中正路的那間?你跟亞琪都很愛那間。但是今天去吃更好一點的吧!民族路上的那間怎麼樣?」
他覺得孫浩強難得回來,應該帶他去吃點好的。
孫浩強點頭答應。
「對了,晚上在家裡住,明天再回去吧?」父親問。
「不了,吃完晚餐就回去囉。明天早上還有事呢。」
「這樣啊。」他顯得有點落寞。
「下次我保證會把妹妹一起拖回家的!」
父親聽了笑起來。
孫浩強知道他想要什麼,即使他們不是親生父子。
離開老家前,他到閣樓。那裡放了許多紙箱,收納的盡是他童年時代的東西。他每次回來都會去翻找一次,好像以為這樣就可能會再幸運的發現一張母親的照片,可惜總一無所獲。
母親的相片,唯一的一張,只有護貝在皮夾裡的那一小張照片。
他已經想不起來母親的聲音和氣味了,腦海中也愈來愈難拼揍出母親的臉。每當他擔心起自己就快要忘記母親的臉時,就會把相片拿出來溫習一下。孫浩強告訴自己,就算這世界上所有人的臉,他都記不得了,母親的臉也不能模糊。
只是看著相片的他時常感到悲哀。因為就算是他記住了母親的臉,那也是二十年前的容貌了。有一天,他要是真的與母親重逢了,彼此都將認不得對方。像是兩個患了臉盲症的人,相逢也注定錯過。
◎
會議室裡的氣氛很詭異。大家都僵在那兒,沒有人開口。有好幾分鐘,孫浩強都懷疑自己為什麼此時此刻會跟這些人坐在同一間房間裡。
迪化街的霞海城隍廟不知有什麼祭典,傳來遠方喧囂的鼓聲。
這裡是安惠靜的工作室。在那天之後,過了幾個月,孫浩強從未想過還會再遇見安惠靜,但此刻卻坐在她的工作室裡。
這間公司其實是做室內裝潢設計的。包括安惠靜在內,共有三個人。在會議一開始的簡介時,孫浩強才知道他們三個本來就是在另外一間知名的室內設計公司上班,後來三個人辭職決定自組工作室,專做替老屋拉皮的室內設計,才成立了這間小公司。安惠靜原本只是負責採買的工作,沒想到在臉書上分享過一些收納櫃用法的貼文以後廣受好評。
「結果最近來洽詢找安惠靜講座的單位,反而比來找我們去做室內改裝的客戶多一點呢。但是我們的主業,還是做室內設計的。」
三個人當中的男生名叫劉暉,說話有條有理,在開場的簡介中這麼解釋;坐在他身旁的短髮女生叫張馨予,名字很女性,但外表中性,她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安惠靜則是低頭看著文件資料。
安惠靜開場時說,她的兩個同事,其實孫浩強見過一次。就是誤闖她講座活動的那一天。
孫浩強想了很久,對那個男生是完全沒有印象。至於那個短髮女生的臉,印象也好模糊。直到她開口說話時,孫浩強才從她冷酷的語調中想起來,那天就是她拿著麥克風沒好氣地問:「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今天會來他們公司,其實也是孫浩強的妹妹介紹而來的。
前陣子,周亞琪就不斷告訴他,她在配音工作的錄音室裡,認識了一個傳播公司的導演,很可能會有一些工作可以介紹給他。但孫浩強壓根兒也沒想到,這工作竟跟安惠靜有關。
「聽說啊,安惠靜她那本書賣得並不好,所以只好另闢財源。這年代誰買書?只能賺周邊效應囉。」
周亞琪在大勢底定,向孫浩強公布這份工作跟安惠靜有關時,一臉八卦的模樣分享這個小道消息,居然感覺有點幸災樂禍。
「妳好像不太喜歡她?」孫浩強問。
「有哪個女生會喜歡她?超做作的。我懷疑她真懂得空間收納嗎?或只是想當語錄控的兩性作家?只有那種自己沒什麼主見,見識不多的小女生,才會覺得她那些話是醍醐灌頂吧?你沒看她昨天臉書上的貼文?拍了一張整理浴室的照片,嘟著嘴傻笑,對著鏡頭裝萌,只有宅男愛啦!寫了一句什麼來的,我忘了。還很多人按讚耶,搞不懂。」
原來妹妹也這麼認為。孫浩強拿出手機連進安惠靜臉書,看到那張她穿著薄衫在浴室裡的照片。配上的圖說,是一貫的溫暖勵志格言。
「愛,催著我們走進一個親密的空間。但再怎麼親密的距離也必須理清關係,才能長長久久走下去。微笑吧,你可以。」
不知道為什麼,孫浩強想起來那天之後的翌日,在電扶梯上的安惠靜卻像是個女教官一樣,跟臉書的「暖女」形象差太多,竟忍俊不住笑出來。
「看到了?很可笑吧!」周亞琪冷笑了一聲。
「妳不喜歡她還一直關注她臉書?而且我們三個人遇到那天,妳那麼恭維她?」孫浩強問。
「拜託,關注她臉書是用來笑的好嗎?再不喜歡的人,職場上更要客客氣氣的才行。不然你現在哪有這個掉下來的工作機會?」
孫浩強其實心底沒有很想要跟安惠靜再打交道。可是周亞琪知道他工作的案子很少,熱心幫忙,他不好也不應該拒絕。
霞海城隍廟的鼓聲似乎愈來愈強烈,還多了刺耳的嗩吶,尖銳的聲音好像會把窗外藍天的白雲都撕裂成塊。估計廟會遊行的隊伍沿著迪化街接近到此地,可能要一路走向大橋頭為止。
孫浩強忽然在想,神明之中不知道有沒有也患上臉盲症的機率?那應該比他還慘吧?畢竟神明是用來傾聽人們的祈禱,幫忙實現大家的願望的。記不住祈願者的臉,肯定是要幫倒忙的。那樣的工作,自責感一定更重。他自顧自地笑起來,覺得真慶幸自己是人,不是神。
「孫先生?孫先生!您有聽到我剛剛的話嗎?」
張馨予拉高音量,凶煞地問道。
孫浩強嚇得回過神來:「啊!不好意思,可以再說一次嗎?」
「劉暉,換你跟他說吧。他好像很無視於我的存在。」張馨予不屑一顧。
劉暉點點頭,不慍不火的把這次希望一起合作的案子,跟剛才張馨予問的問題再重複了一次。
整件事情簡而言之,就是在周亞琪介紹下的導演,從某家具企業那裡拿到一筆額度不小的經費,準備籌拍一部關於「空間和美食」為主題的兩小時迷你劇集。為了增加網路的話題性,來找安惠靜的工作室,希望掛她的名,藉以宣傳該劇的場景空間設計,全出自於安惠靜的概念。當然,使用的家具全是來自於出資的那間家具公司,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行銷家具。
而在腳本中設定的人物是個美食家,常會有在家中烹飪、煮一桌饗宴招待朋友的場面,就需要像是孫浩強這樣的人來幫忙了。
導演把這部分的工作外包給安惠靜的工作室來做,因此談定料理設計師的人選工作也落到了他們的頭上。
「如果不擔心我砸了你們公司招牌,我當然樂意試試看。」
孫浩強答應了他們。雖然他對安惠靜沒好感,但他心裡想的是,要是不答應這份工作,下一份工作不知道何時才會出現,而且對妹妹也會過意不去。他不是那種擅長主動去談案子的人,有這種主動來問他要不要做的機會,其實很難得。
劉暉像是放下心中大石笑起來,說:「那真是太好了!其實我們最初有另外一個人選,不過安惠靜提議找你,說你們其實是舊識,你一定會答應。所以不瞞你說,安惠靜就賭你一定會答應,早就已經把你名字先列給廠商了。要是你不願意的話,我們還真頭痛呢。哎呀,不會我這麼一說,你就反悔了吧?不會吧?」
孫浩強睜大了眼睛望向對面的安惠靜。安惠靜擠出一個笑容來。
「話說你們兩個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啊?」劉暉問孫浩強。
「我……」
孫浩強打算要說「我跟她真的並非舊識」,卻被安惠靜忽然插話。
「小學認識的。」
「這麼久了!竟然還能重逢,在工作上有機會合作,太難得了。」劉暉說。
「她……」
孫浩強要說「是她一廂情願說認識」的,結果又被安惠靜的話給打斷。
「他這個人從小腦筋不太好,挺健忘的,你們不要太在意。他沒惡意的。」
什麼啊!我不是健忘,我是記不住人的臉而已。竟然這樣說我,憑什麼?這個女的真是有夠奇怪。
孫浩強想要辯解,卻始終沒機會說開口。這回換張馨予接話說:
「就算是健忘,要開始合作,也麻煩用心記一下對方的臉好嗎?剛剛你來時,我帶你先進會議室,後來你說要去洗手間,回來後看到我竟然問『剛才有個短髮的女生,帶我去的會議室是哪一間』這也太離譜了吧?」
孫浩強無法否認,只能點頭道歉。他不是故意的,可要是解釋起來,人家也很難理解。對方肯定會問東問西,最後以一個同情的眼光投注於他,作為這話題的結尾。算了算了,太麻煩了,他決定反正只要道歉就好了。
會議的結尾,劉暉請大家交換LINE帳號,開了一個討論組群,以方便日後彼此的聯繫。孫浩強看見安惠靜名字後的簽名檔,寫著「萬物皆收納」時,覺得那句話搞得好像是念佛號一樣。
商談合作的會議初步拍板定案,已時近黃昏。安惠靜為了表示合作的誠意,跟劉暉和張馨予說好了,今晚決定請孫浩強吃頓晚餐。孫浩強都還沒來得及回覆要或不要,安惠靜就以一種先聲奪人的方式宣告。
「你不要告訴我你不去喔。我已經訂好四個位子了。那間餐廳很難訂,通常都要三個月前才能預約到。要不是因為老闆是我的粉絲,想吃還吃不到呢。」
孫浩強很無言。他又沒說想去,又擅自替他決定,還像是施捨一樣的語氣。
他們搭計程車往信義區前進。昏暮緩緩降下,從車窗外望去的台北信義區街頭,在一幢幢建築亮起的燈火中,迆邐出一條潺流的車河。
孫浩強心想,如果不要細究的話,就這樣瞥見車窗外街頭轉角,這裡的台北跟東京的某些街景也還是有相似點的。
首爾呢?他沒去過首爾也沒看過什麼韓劇,對韓國的印象除了從前的媽媽以外,就只有永和中興街。首爾是否也有些角落會跟台北的相似呢?在那裡生活了許多年的媽媽,有沒有一刻,或者幾秒鐘,曾經想起台北?
孫浩強在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去東京念過兩年關於料理設計的專門學校。那時候他很窮,下課後也沒錢到處玩,因此他所謂的東京街頭印象,幾乎只有學校和宿舍那一帶從新宿到大久保的風景。
記得那一年,當他硬著頭皮向父親借錢,說要去東京學藝時,本以為毫無血緣關係的父親會斷然拒絕,沒想到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再去學個技藝,這是好事!」父親說。
難道這也是因為愧疚的關係嗎?但孫浩強決定不要這麼想。就算是愧疚,把他養到大學畢業,其實也夠了。父親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就拒絕,但終究是答應了。他寧可相信這是一種無血緣的家族愛。
倒是當時還一起住在桃園老家的周亞琪,很不能接受。
「好不容易才等到哥哥當完兵回來,家裡才熱鬧一點,結果又馬上要離家了。這樣以後我找誰陪我去吃客家小炒嘛?」
周亞琪撒嬌的口吻,讓孫浩強感覺窩心。好像他們真的是兄妹情深的一家人。
就這樣他去東京念了兩年的書。他有一半韓國人的血統卻不會說韓文,結果倒是日文會講了一點。孫浩強偶爾回想起來,覺得人生也太微妙。
從日本回到台灣後,周亞琪和那個玩樂團的男友剛交往,跟父親說要搬去台北。原本父親很反對,恰好孫浩強當時也決定落腳台北,幾經溝通下,周亞琪答應父親到了台北是住在哥哥那裡,而不是跟男友同居,事情才解決。
轉過頭看,此時在計程車上,身旁坐的是安惠靜。
「快到了。告訴你,是非常、非常好吃的日式料理!廚師跟店長都是日本人,原本是在築地那裡開海鮮食堂的,所以技術很專精。」
安惠靜的表情好像已經吃到了那樣,瞇起眼,一臉幸福的模樣。
孫浩強小小聲地說:「我不是說過,我對美食沒有興趣嗎?我只是喜歡看食物被擺得漂漂亮亮。」
「哎呀,你這樣不行啦。」安惠靜用手肘抵了一下孫浩強。
在這間高級的日式料亭用餐時,孫浩強很驚訝安惠靜能用非常流利的日文向日本店長點餐。他很納悶,但沒有多問。他不想跟她有太多私人的交疊。
席間,安惠靜聊起來,透露她其實從前不是個那麼喜歡整理東西的女生。東西老是亂放,成天都在找東西。
「那時候我懷疑家裡所有的東西都在鬧我,都在跟我玩捉迷藏。」
她話題一轉,問孫浩強:「你呢?你有沒有常在找什麼卻找不到的經驗?」
「我?好像沒有。」
「是嗎?沒有要找的東西,那你就是幸福的人。」
孫浩強強顏歡笑起來。
他怎麼沒有要找的呢?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找到他的生母,就算不相認,只是在一旁默默的看看也好。但是他毫無線索。從小就失去了跟生母的聯繫,很多年前,他曾經問起這個後來他開口閉口都稱呼的父親,但父親只是搖搖頭說,他也失去他母親的聯繫方式,並不是要瞞他。最後,還反問他:「跟我們一起生活是不是不快樂?」孫浩強急忙搖頭否認,同時決定了從此不再開啟這個話題。
離開餐廳時,劉暉和張馨予在收銀台結帳,孫浩強和安惠靜先走出了餐廳。在門口,安惠靜的手提包不小心掉在地上,東西散落一地。孫浩強幫忙撿拾,看見一疊列印紙,上面的內容令他有點吃驚。
「這是什麼?」
安惠靜一手搶了回來。
「沒什麼。明天有一場講座的講綱。」她敷衍回答。
「那不是講綱,那是劇本。妳的講座,原來都把每一句台詞都寫得清清楚楚?後面還會括號註明那句話應該用什麼表情、語氣和動作?」
安惠靜彷彿像是被插穿了一樣,氣急敗壞地說:「那有什麼關係?現場的效果達到就好了。而且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全部背起來,會場上不需要看稿的。」
「那些台詞跟表現是妳自己寫的嗎?不是吧?」孫浩強問。安惠靜撇開眼神,不語。他又繼續追問:「所以臉書上那些勵志格言也是別人幫妳寫的?」
安惠靜沈默的沒有回答。
既然一問,孫浩強像是停不住似的,連剛才納悶的事也忍不住追問了。
「為什麼妳的日文講得那麼好?」
安惠靜兩手叉腰,斜著眼回答:「孫浩強,你管太多了。你很得意以為發現了什麼秘密嗎?你是不是準備要去我的臉書上亂寫什麼?」
「我才沒那麼無聊。妳的臉書我根本沒按讚,不會去看。」
他撒了一半的謊。安惠靜的臉書他是沒按讚,但最近只要看到妹妹按讚的貼文出現在自己的臉書上時,就會點進去看一看她又說了什麼蠢話。
「你最好別在網路上亂說我什麼,如果,」安惠靜頓了一下才說:「如果你也不希望,有人提起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的話。」
孫浩強霎時腦海中閃過一片紊亂的畫面,好像有許多模糊的面孔逼近他,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用力深呼吸一口氣,狀況才好轉。
劉暉和張馨予從餐廳走出來。孫浩強看到劉暉時,想到這三個人當中擔任企劃工作的他,講話總是條理分明,企劃書也寫得很仔細,又想到剛剛撿起安惠靜的那疊腳本,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
劉暉和張馨予住的地方跟孫浩強和安惠靜反方向,兩個人先去搭了公車,留下孫浩強和安惠靜。
他們走向捷運站時,孫浩強在鬧區的大樓轉角,聽到了遠方的街頭演唱傳來熟悉的曲調。
「我喜歡這首老歌。」安惠靜說。
「妳喜歡?」孫浩強驚訝地問。
「Time after Time。曲調喜歡,歌詞更愛。」
本來應該走向捷運站的,結果他們不自覺接近了演唱的廣場。
「那不是妳妹妹?」安惠靜問。
真的是。周亞琪在人群中不斷向路人低頭發放傳單,而在中間背著吉他,陶醉地唱著〈Time after Time〉的就是她的男友。
“如果你迷路了,四處看看就可以找到我
一次又一次
如果你跌倒了,我會抓住你
我會一次又一次的等你”
孫浩強想起,他那時候沒問過這個男的,是在什麼契機下認識到這首歌?但他想,肯定是因為周亞琪的關係吧。
十八年前,是他給周亞琪聽這首歌的。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懂得這首歌呢?確實當年是不懂的。只是因為記得媽媽總在家裡會哼起這曲調來。直到中學開始學英文以後,才知道歌詞在唱些什麼。
一次次在人生的旅途中迷惘了,張望四周,孫浩強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妹妹和她的男友是不是已經互相找到了彼此呢?他們不需要再找什麼了吧。
沒有要找的東西,那就是幸福的人。
身旁的安惠靜跟著哼起歌來,重複著Time after Time的副歌。孫浩強轉過頭看了看安惠靜,她也剛好轉頭看見他。
「唱得很好呢!不如聽完再走吧!」她微笑起來。
孫浩強點著頭,一次又一次。
那麼懂得收納和整理的安惠靜,如今仍有要找的什麼嗎?
那一晚,他忘了有沒有跟安惠靜說,喜歡聽這首歌的孩子,不會變壞。
◎
孫浩強與周亞琪,以及他口中的那個「父親」這家人毫無血緣關係。
孫浩強是台韓混血兒。真正的父親是台灣人,母親是韓國人。因為跟韓國做生意,生父結識了母親,兩個人結婚後,母親嫁到台灣,住在永和的中興街,在這個暱稱為韓國街的路上開了一間韓國雜貨店。
結婚後沒幾年,在孫浩強小學四年級時,父親在一次出差的意外中喪生,留下母子兩人。一年後,母親改嫁,嫁的是同一條街上認識的男人。那男人也是韓國人,本來已有家庭了,妻子是台灣人,卻因為戀上孫浩強的母親而決定離婚。
這件事情當年在中興街鬧得很大。男人再婚以後沒過多久,終於受不了街坊鄰居的閒言閒語,於是跟孫浩強的母親商量搬回首爾。
雖然他的母親是韓國人,但因為中文說得很好,在家裡只跟他說中文,所以他幾乎不會韓文。搬去首爾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呢?他無法想像。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就可以改變現狀吧?就在孫浩強以為此後就要跟母親和繼父搬去首爾之際,某天晚上才被告知,要搬去的人,不包括他。
「只要忍耐一下下,媽媽很快就會接你過去的。」他的母親說。
母親告訴他的理由是因為國籍問題,孫浩強可以在台灣念義務教育,學費比較便宜。要是搬去首爾,因為非公民的關係,學費開銷會很可觀。一時之間,可能會讓家裡出現經濟上的困難。
那時候孫浩強太小,不清楚到底事情是怎麼發展的,更不明白他是怎麼被「交易」去生父的摯友家寄宿。但很快的,他就忽然變成一個早熟的孩子了。他明白他其實不是寄宿。
小學六年級快畢業前,他離開台北去到桃園,搬進了生父的摯友家。從那一天起,那個家裡的父母就是他的養父母。他多了一個當年只有六歲的可愛妹妹。那個女生就是周亞琪。
孫浩強的養父跟生父是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生父發生意外的那次出差,原本該是養父要去的。因為臨時有事,所以央請他生父幫忙替代。沒想到,居然發生了死亡的車禍意外。
始終覺得自責且過意不去的養父,決定接孫浩強來家裡住,多少也是一種彌補的心態。
「寒暑假的時候,就可以過來看媽媽呀。順便到語言學校學韓文,等到媽媽跟你爸爸經濟上比較穩定,換一間比較大的房子時,浩強就可以搬去首爾念大學。以後就在首爾工作,幫忙家裡的生意!到時候一定是個帥『歐巴』吧!」
孫浩強始終記得母親的這番話。
媽媽現在看到我,會覺得我這樣算帥了嗎?媽媽可能連我小時候的模樣,都忘記了吧。當孫浩強回想起當年母親的那番話時,不免就這麼思索著。最後的結論便是,媽媽應該連她有過這個兒子都不記得了。
在那之後,他一次也沒去過韓國找母親。母親也沒再跟他聯繫。
有好幾年,他拒絕再吃任何韓國料理。當身邊的朋友看著體育新聞,罵韓國人老是作弊,愛欺負台灣人時,他也會跟著一起數落幾句。要是他不主動提起,沒有人相信他有一半的韓國血統。他不是討厭韓國,他只是感覺這樣他就能消氣一些。對於拋棄他的母親。
可是這一年來,或許因為踏入三十歲,人成熟了一點,他漸漸對過去的許多事情都有了不同的想法。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注定,孫浩強回到台北,找到的理想租屋就座落在頂溪站。隔壁巷子,便是小時候住過的中興街。
有一段時期,以為中興街就要沒落了,結果韓流興起又熱鬧起來,多了許多商店。孫浩強每次經過中興街,才會突然想起自己的血液裡其實有一半是流動著朝鮮族的血。但與其說是想到韓國,不如說想到的只是母親而已。
有一天,當他發覺自己對於記住別人的臉愈來愈感到困難時,也忽然驚覺自己再也想不起母親的聲音,快要記不住母親的臉。那讓他非常恐懼。
他忽然又開始吃韓國料理,瘋狂的吃。最高紀錄是連續兩星期,每天都在同一家餐廳解決晚餐。他只點石鍋拌飯,吃到老闆都勸他暫時不要再來了,告訴他,去別家店換換口味吃,營養才能均衡。
他以為這樣就能喚回更多母親的存在感,卻只是交換了更多的空虛。
◎
同樣料理造型的工作,平面雜誌和影像戲劇可說是需要完全不同的準備。
拍雜誌講究靜態的美,幾乎是東西全部弄好了,再讓攝影師來拍。而且在拍攝作業進行時,可以微調整的機會多一點。但是,拍影像戲劇牽扯到的工作團隊更龐大。若導播要求重拍一個鏡頭,或者演員NG了,所有烹飪的流程都要重新來一遍。不只是重做一次食物而已,包括食材的備料要足以應付、鍋碗瓢盆的清洗要迅速等等,整個劇組都在等你,你沒有弄好,後面就無法進行下去。
孫浩強光是想到這些就有點害怕了。對他來說,這真是一次大挑戰。
他在行事曆上列出要買一個蒸氣熨斗。不是為了燙衣服,而是要製造打開蒸籠時熱氣騰騰的場面。
他過去有參與過一次廣告拍攝的經驗,導演希望拍出一段打開蒸籠,看見燒賣冒出蒸氣,非常美味的畫面。當時他傻呼呼的,導演每喊一次NG重拍,他就重新開火蒸一次,拍到最後燒賣都糊成肉圓了。這次的腳本中也有同樣的場景,他已知道應該要用冷掉的燒賣拍攝,如此一來不管NG幾次,形狀得以保持得很美。導演需要的蒸氣場面,就以蒸氣熨斗釋放的煙霧來借位拍攝是最理想的。
另外,還得買一支紅外線溫度計才行。依照他經驗,拍攝鐵板燒上油滋滋的畫面感,鐵板溫度要維持在190度,油量5cc最好。之前他都用普通的溫度計,結果因為過熱很容易壞掉,要不然就是只能測得一個差不多的溫度而已。
孫浩強把隨時想到的注意事項,都記到行事曆上。他有點得意,認為這次一定沒問題。然而,不幸的是,這一切就在他闔上行事曆的剎那,收到安惠靜公司傳來的LINE而結束了。
合作案宣布告吹。
家具公司在付給傳播公司的第一筆錢以後,在中國的工廠突然發生火災,廠房燒掉一半,貨出不來,令外銷訂單發生大量退單。資金周轉上臨時發生困境,這項劇集的拍攝案只好嘎然中止。
雖然戲沒拍成,傳播公司收下的頭期款按照合約不必退回,而安惠靜的公司因此也白白收下了一小筆企劃費。
冷漠的張馨予和孫浩強聯繫時,言簡意賅的陳述了前因後果,最後要他告知銀行戶頭的劃撥帳號。
「我什麼也沒做,這筆錢就不用了。」孫浩強婉拒。
「另外除了匯款資料外,也請您附上身分證影本正反面。傳真不方便的話,用電子檔案email傳來也可以。」
張馨予像是機器人一樣,只顧著自己要講的話。
「我是說,」孫浩強竟然有點戰戰競競地說:「不好意思,我剛剛的意思是其實你們不用給我這筆錢,因為只不過開了幾次會議而已。」
「跟您補充一下,我們會先為您代扣稅款。您若沒有超過年度的稿費額度,代扣的部分應該會在報稅時退回來。今天傍晚以前,方便給我資料嗎?可以嗎?有沒有問題?」
「好的,馬上給妳。」
孫浩強在一連串被無視的攻堅下,已決定放棄。
什麼也沒做,以後也不必再做,只不過跟開了幾次會而已,就收下了台幣六萬多塊錢,對孫浩強來說是一件覺得全身不對勁的事。
把這件事情跟周亞琪說的時候,她倒是覺得很理所當然。
「你也是花了時間,動頭腦構思的呀,本來就應該付你錢。這是你應得的,不要那麼傻,覺得是白收的。」她說。
孫浩強沈默了半晌,突然想到一個皆大歡喜的提議。
「妹妹,妳之前不是跟我說,妳男朋友想去參加一個在東京舉辦的吉他樂團嘉年華嗎?可是因為食宿機票要自費,錢不夠只好放棄?不如拿這筆錢去吧?」
周亞琪愣了一下,有點意外孫浩強的提議。她回答:「謝謝你的好意,那個已經來不及報名了。」
「是喔,那真是太可惜了。」孫浩強垂下肩膀說道。
一會兒,周亞琪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有另外一場活動,雖然沒有東京的規模大,但也是很值得參加的。」
「也在日本嗎?」孫浩強問。
「在韓國首爾。」
「那還來得及報名,就快吧。妳知道我個性的,這筆錢我放在身邊,其實很不好過。剛好可以給你們用,我覺得非常好。況且本來就是因為妳的介紹,我才有這次的機會。」
周亞琪一開始雖然還是拒絕,但內心愈來愈動搖。因為他知道,她男友很看重那一場活動。如果可以參加過幾次國際性的大活動,增加履歷上的紀錄,無論是在樂團業界的名聲或教吉他的薪資上都是加分的。在孫浩強的說服下,最後,她終於答應了。
「不過有個條件,希望哥哥也能答應。我希望你能一起去。」她說。
「三個人去,錢不夠吧?」
「首爾這場主辦單位之一是學校單位,他們會提供參加者免費住宿,就在校內的學生宿舍。所以其實只要負擔機票錢跟吃飯錢就可以了。三個人的話,我想六萬多元是綽綽有餘。你不是一直沒去過韓國嗎?總覺得你也可以去看看吧,畢竟,還是有點關係吧。」
周亞琪話說得保守,可能因為顧及孫浩強的感受。長大以後,孫浩強從未在她面前談起生母,周亞琪也沒問過,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個北方的國度,是跟孫浩強有關係的地方。
於是,就這麼拍板定案了。
離去首爾的日子愈來愈近,孫浩強就愈來愈緊張。若要說近鄉情怯而緊張也不太對,畢竟說真的,除了母親是韓國人以外,不會韓文的他從來都覺得自己就是台灣人,不感覺自己跟韓國有什麼太大的牽連。
他當然知道這趟首爾行,絕對不是什麼尋根或尋親之旅。他對母親在哪裡、做什麼,毫無頭緒。只是覺得經過這麼多年,突然就要踏上母親的那座城市,心中仍塞滿著有難以言喻的複雜思緒。
為了方便練習,周亞琪的男友住在主辦單位安排的學生宿舍裡。孫浩強衡量了預算還算餘裕,後來決定和周亞琪去住位於東大門的商務旅館。
抵達首爾已經是傍晚了。當天晚上,周亞琪陪著男友,以及男友的團員們去了弘大的夜店。據說很多水準不錯的學生樂團都會在那裡演出,日後常被星探發掘。孫浩強在明洞自理晚餐,答應了他們晚上會過去夜店會合。
周亞琪在學校選修過韓文,比只懂得幾個單詞的孫浩強還能夠說,沒想到那一晚,大家靠著她認識了夜店表演的樂團和店長。
店長去過台北,對台灣挺有好感,但從未聽過台灣的樂團表演,很好奇,竟邀請他們上台表演一曲。周亞琪男友和樂團朋友簡直不可置信,樂不可支的答應臨時演出。
那一晚,每個人都玩得很開,酒喝了不少。連孫浩強不怎麼能喝的,都在氣氛作祟下連喝三杯。因為混酒的關係,不久,他就感到醉了。
他其實睏了,但看周亞琪和朋友們都還在興頭上,決定自己先回去。
「真的可以嗎?哥你知道怎麼搭車嗎?」周亞琪吃力的喊著。
「可以!不用擔心!」孫浩強也加大音量。
喧鬧的夜店,即使近距離面對面,講話不用吼的,對方就聽不見。
孫浩強離開夜店後,頭突然痛到眼睛快睜不開。他努力想要憑著理智走向地鐵站,卻感覺舉步維艱。過了很久,他發現自己失去方位。
他迷路了。
明明是踏在陸地上的,卻不斷起伏,他頓時以為自己被丟在荒茫茫的大海上。他拐過一條街角,聚集了許多的攤販,他提醒自己往人聚的光亮處走,但最後卻走進一條暗巷。暗巷的出口有一座天橋,橋下不同的地方,分散著三三兩兩的幾個遊民。
突然聽見一陣爭執聲。在吵些什麼呢?他聽不懂。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他看見在昏暗的路燈下,有幾個流浪漢圍著坐在地上的一個中年女人又叫又罵。一時失去控制了,他們甚至用腳踹了那女人好幾下,似乎還對她吐口水,那女人充滿驚恐的哀嚎起來。
不一會兒,幾個流浪漢總算散去。孫浩強走近那女人,看見她整個人抱著頭縮在地上,抽搐著,不敢抬頭。女人的身前,像是從攤販買來的幾袋小吃,全被剛才的幾個男人給踐踏和踢翻了,場面一片凌亂。
孫浩強試著用英文加上幾個簡單的韓文詞彙,告訴那女人,沒事了,他們已經走了,那女人才終於抬頭。
她沒看一眼孫浩強,第一件事情是伸手去抓了地上髒了的食物,竟打算要吃。孫浩強嚇一跳,立刻伸手阻止她。因為很難表達,他乾脆放棄溝通,直接動手把那些髒掉的食物給清掉。
那女人看起來很饑餓的樣子,好心的孫浩強決定去巷口的攤販,替她買一些吃的回來。旁邊應該有便利商店吧?他又打算先去超商買一些好看的免洗餐具來裝那些小吃。這是他的堅持。雖然只是紙碗紙盤,但是他想,他可是料理道具設計師呢,一定可以用有限的東西,為那個被欺負的遊民妝點出一餐地上的饗宴。
食物就應該擺得漂漂亮亮的來吃。那些被搞成這樣的東西,怎麼還能吃呢?絕對不行!每一張餐桌都是一張臉;每一次用餐,我們該記住的都是美好的表情才行。孫浩強回想著剛才的場面,腎上腺忽地激增,心跳變得好快,愈來愈激動。
他走到一半,忽然回神想:「我為什麼現在知道路?我不是喝醉了嗎?」奇怪的是當他這麼一想,瞬間,頭爆裂般疼痛。他雙手抱頭,忍不住跪下來,身體燥熱到快要無法換氣。
他閉著眼,卻看見有幾個國中生圍著他,在一座橋墩下。
他們用腳不斷地踹他,用力踢他的肚子,又猛烈敲擊他的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未來都是這樣的日子嗎?他抬起頭,拜託他們停止,卻發現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都變得好模糊。他愈是想要辨識誰是誰,愈是看不清楚。
他們把書包中沒吃完的便當,裡面的剩菜剩飯混入河邊的細沙,又吐了口水,甚至還有一個人對著便當盒小便,最後,由其中一個塊頭最大的男生拿到孫浩強的面前。他凶神惡煞地對他吼叫:「吃!一口一口給我慢慢吃!肯定比你那個狐狸精媽媽做的菜營養豐盛!」
孫浩強搖頭拒絕,一個男生用手架住他的頭,大塊頭則拿湯匙挖了一口便當盒裡的穢物,強迫塞他的嘴裡,要他吞下去。孫浩強不吃,他們就再揍他,他想要喊救命,可是嘴裡塞滿了東西叫不出來。
「你爸才死沒多久,你媽就按捺不住了。還是你爸沒死前,她早就在偷人?我爸被你媽給下了迷藥才離婚,你他媽的知道我媽有多慘嗎?你他媽的知道我一天到晚被親戚酸言酸語的又有多慘嗎?偷了人還有臉住在同一個地方,夠噁心的。你現在吃的這些東西,還沒你媽噁心呢!」
孫浩強含著淚水,想要狠狠的記住這些壞傢伙的嘴臉,可是,什麼都看不清。
他放棄了。他不想記住這些人的臉了,再也不要。
「喂!你們!我已經叫警察和訓導主任來了!」
突然從橋上傳來一陣女生的聲音。是個還在唸小學的女學生。她用書包擋住自己的臉,大聲對橋墩下喊叫。那群男生一開始確實很吃驚,但後來覺得應該只是亂說的,狂笑起來,準備衝上橋去。
小女生立刻手指橋墩下,翻過身,對後面大喊:「對,老師,就是這裡!他們在那裡欺負同學!」幾個男生這時才驚慌起來,一瞬間鳥獸散。
一會兒,小女生走到橋下,問孫浩強:「你沒事吧?」
「為什麼要報告老師,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樣子。」
孫浩強抬頭看那個女生,但他的頭很痛,眼前她的五官一片模糊。
「沒有老師也沒有警察,我亂說的。沒有人看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總之,你快點回家吧!」
孫浩強垂下頭啜泣,半晌才抬起頭來,而那女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道窩在地上,閉著眼哭了多久,孫浩強突然被人用力搖醒。
「哥!你為什麼在這裡?你不是說你先回旅館嗎?你發生什麼事情了?告訴我,為什麼在哭?」
眼前是周亞琪和她的男友。
「我不知道。我一直走,然後看見一座橋……」
「哪裡有橋呢?你喝醉了,你倒在夜店斜對面的超商前。」
「不是吧?我剛剛分明……」
「別說了,快跟我回旅館吧。我太大意,沒想到你喝醉了,不該讓你一個人先離開的。」
周亞琪充滿愧疚。她請男友一起幫忙攙扶起孫浩強,兩個人招了計程車回到東大門的旅館裡。
孫浩強回到自己的房間,總算比較清醒。周亞琪在他房間裡,等他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以後,才比較放心。
「我剛去樓下超商買了解酒液,你可以喝了再睡。」
周亞琪扶著還有點腳步不穩的孫浩強到床上,幫他蓋上被子。她一個重心不穩,倒在孫浩強的胸前。但她沒有立刻抽身,竟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好幾秒。
「妳也醉了吧?」孫浩強問。
「不是的,我沒有醉。」
周亞琪挺起身子,雙頰微微泛紅。
「瞧妳臉那麼紅,還說沒醉?快回房休息吧。今天晚上真不好意思,居然這樣給妳添麻煩。」
周亞琪離開房間後,孫浩強關了燈,睡了好一會兒。不過,他明明很累,卻睡得很淺,害怕再做噩夢的緣故。
他起身,看放在床頭旁的手機螢幕,原來現在才十一點半而已。他一直以為已經很夜了,好像發生許多的事情,像是度過幾十年那樣的久。
因為睡不著,他離開旅館走到街上去。他一直往前走,穿過鍾路五街和東大門,一直跨過清溪川才停下腳步。他忽然間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遊?趕緊拿出手機上網,連到臉書,確定一下虛擬網路中的真實世界。
他無意識的點進安惠靜的臉書專頁裡。看見她湊巧在一分鐘前才貼了新的照片。安惠靜站在一間辦公室的牆壁前,穿著一件好看的T恤,教大家如何有系統去整理好原本凌亂不堪的事務櫃。
「凌亂不堪的環境,真正影響的不是你的效率,而是會讓你的心陷入回憶,僵在一盤悲傷混亂的棋局。改變它,你可以。」
孫浩強看到最後的文字,一如過往,忍不住失笑。他搖搖頭,心想,真的很懷疑這傢伙,自己到底懂不懂這些鬼打牆的話是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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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一時興起打開LINE,拍了張所在地的夜景照片傳給安惠靜。聊天室的訊息顯示「已讀」以後,他好奇安惠靜會怎麼回應。沒想到,LINE卻跳出了網路電話視窗的鈴聲。
「你居然跑去首爾?」
接了電話以後,安惠靜劈頭就問。
「托妳的福,用了我那筆不義之財。」孫浩強說。
「去吃了陳玉華奶奶一隻雞沒?」
「那是什麼?這麼好笑的名字。」
「拜託,超好吃的好嗎!明天一定要去吃!」
「我說過我對美食沒什麼興趣。對了,妳公司在迪化街,對那裡賣中藥的熟嗎?有沒有推薦的中藥行,我想去買。」
「你神經啊,幹嘛現在在半夜的首爾跟我問迪化街?中藥行,張馨予比較熟,我問她就知道了。你為什麼忽然想要吃中藥?補腦嗎?」
「最好是啦。看能不能比較記住別人的臉。不多說了,我只是傳張照片給妳,沒想到妳會撥電話過來。抱歉,講這麼久國際電話,害妳花不少錢。」
「你活在什麼年代?網路電話不用電話費的。」
「原來如此。」
就在孫浩強道別,準備掛掉之際,安惠靜突然喊了一聲「等一下!」孫浩強問她還有什麼事情嗎?她在電話那頭想了一下,才終於開口。
「你在那裡找不到的東西,不要放棄,但也不必鑽牛角尖一直找。有時候,時機到了,就會自己跑出來的。我只是要跟你說這個。你懂我意思吧?」
「誰懂妳在說什麼啊?沒人幫妳寫腳本就講很爛耶。晚安啦,掰掰。」
孫浩強裝傻,胸口卻悶熱起來。他必須趕緊掛掉電話,才不會讓安惠靜發現自己哽咽的聲音。
他真的感覺想睡了。
在這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他在想媽媽是否也已經入睡了呢?他不知道媽媽的臉,現在是什麼模樣。就像宇宙中拍攝到的第一張冥王星彩照,媽媽的臉,只剩下一團模糊的光影。
孫浩強看著霧起的街道遠方,巨大的東大門設計廣場,恍若太空船降落地表一樣,盤踞在那裡。
夜裡,奇形怪狀的建築曲線,仍微微的反射出銀色的光,好像在邀請著他快點登船,就可以轉瞬間回到永和的中興街、抵達迪化街;又或者,會去到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第一部:餐桌的臉(孫浩強的場合)全文完======
===第二部(安惠靜的場合)2015年下半年刊載預定===